弘一大师(1880年—1942年),俗名李叔同,原籍浙江平湖,生于天津;中国近代新文化运动启蒙时期颇具特色且又多姿多彩的传奇人物,杰出的艺术大师和爱国高僧;在绘画、音乐、戏剧、书法、篆刻、文学及佛学等领域都堪称卓然大家。弘一大师1928年初冬到厦门,1942年深秋圆寂于泉州,有14年之久往来于泉州、厦门、漳州等地弘法,对近现代闽南文化的弘扬和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大师在人生最成熟的阶段选择了泉州,并将生命中最丰厚的一笔精神文化遗产馈赠给了泉州。泉州是弘一大师最后的文化驿站。
弘一大师慈影
因缘际遇 禅居闽南
闽南地处东南一隅,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赋予这片土地神秘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弘一大师原先并没有想禅居闽南,只是打算与旧友尤惜阴居士共赴泰国弘法。1928年12月途经厦门时,受到陈嘉庚胞弟陈敬贤居士、性愿法师和芝峰法师的热情款待,住在南普陀寺。几天后,他往南安雪峰寺过新年。返厦时在南普陀寺诸法师的恳切相邀下暂留三个月。弘一大师又于1930年二下闽南,1932年三下闽南时越发觉得久住闽南是因缘际遇。当时弘一大师这样描绘:“厦门气候四季如春,又有热带之奇花异草甚多,几不知世间尚有严冬风雪之苦矣!”这样的气候很适合弘一大师“衣不过三”的苦行生活。他在致门生刘质平的信中写道:“南闽冬暖夏凉,颇适老病之躯,故未能返浙也。”到达泉州后,他给天津俗侄李晋章的手札中提到:“是间气候和暖,桃榴桂菊等一时并开,几不知其为何时序矣。”住下两年后,他仍把这惬意的感受函告故友:“居闽南二载,无有大病。其地寒暑调和,老体颇适宜耳。(暑时不逾四十度)今岁稻麦丰稔。”
弘一大师在惠安灵瑞山寺手书“人人为我 我为人人”
弘一大师对闽南一带的山川人文景观也极为赏识。几乎每到一处,他都有所感触,曾细致地描绘过清源洞、净峰、蓬山毗峰、万寿岩、瑞竹岩、百源寺、福林寺等秀美的自然景色。他在致挚友夏丏尊居士的信上说:“净峰寺在惠安县东三十里半岛之小山上,三面临海(与陆地连处仅十分之一),夏季甚为凉爽,冬季北风为山所障亦不寒也。小山之石,玲珑重迭,如书斋几上所供之珍品。”他在给高文显居士信上写道:“今岁来净峰,见其峰峦苍古,颇适幽居,遂于四月十二日入山,将终老于是矣。”在厦门万寿岩,大师刻了一枚“看松日到衣”白文印。入闽之后,他挂单时间最长的是永春蓬壶普济寺,前后达573天,他称:“永春为闽南最安稳之地,山奥地僻,古称桃源。”
爱国护民 劲节高矗
闽南历史上高僧辈出,居士护法众多,特别是“此地古称佛国”的泉州,为弘一大师的弘法提供了良好环境。根据1938年弘一大师手书记录弘法的《壬丙南闽弘法略志》和《泉州弘法记》,他到每一处讲演的题目均不下二十余种,内容极其丰富。1938年10月28日,他写道:“今年在各地弘法甚忙,法缘殊盛。”在致上海李圆净居士的手札,他也提到:“今年在各地(泉、漳、厦、惠)讲经,法缘殊胜,昔所未有。”他在致挚友的一封信中感念良多:“余居闽南十年,受当地人士种种优惠,故于今年往各地弘法,以报答闽南人士之护法厚恩。”1938年农历二月,在泉州承天寺讲经时,“听众甚多……青年乃至基督教徒皆甚欢赏。”他高兴地将这种心情告诉丰子恺居士:“乃今岁正月到泉州后,法缘殊胜,昔所未有,几如江流奔腾,不可歇止。”在晋江安海时,大师演讲三天,听众多达700多人。正如大师多次所说:“朽人居闽南已十年,缁素诸善友等护法甚力。”
弘一大师生前多次在泉州承天寺内弘法(吴拏云 摄)
在泉州弘法期间,弘一大师广结法缘,与许多善信往来密切,从大师给数十位居士的信中可以看出,大师对他们关怀备至,谆谆教诲,慈悲情怀甚是感人。大师与闽南各寺僧人关系极为融洽,可以从大师致性愿、太虚、寄尘、芝峰、会泉、广洽、善契、瑞今、性常、圆拙、传贯、念西、仁开、广义、妙莲、广空、觉圆、如影、广心诸法师的信中感受到这份“法侣情谊”。
弘一大师在闽南弘法,度过一段顺利和谐的时期。他曾发愿“为宏律而尽形寿”,但时代的风雨并未使他完全忘却世事。1937年7月抗日战争爆发后,大师移锡厦门万石岩。缁素弟子为大师安危而担忧,劝请避入内地。大师坚定地表示:“为护法故,不怕炮弹。”大师曾感时伤乱,毅然应邀编撰《厦门市第一届运动大会会歌》:“禾山苍苍、鹭水荡荡……健儿身手,各显所长,大家图自强……把国事担当……为民族争光。”歌曲激昂奋发,洋溢着爱国主义激情,鼓舞民众投身抗日救亡运动。
1938年4月的某一天,日寇舰队司令西岗茂泰登岸寻访弘一大师,并要求大师用日语对话(弘一大师青年时留学日本,精通日语),大师坚持“在华言华”而拒之。大师直面强敌,大义凛然说道:“出家人宠辱皆忘,敝国虽穷,爱之弥笃!尤不愿在板荡时离去,纵以身殉,在所不惜。”虽只简短数语,却浸透着大师的人格力量,维护了中国人的尊严。之后,中外报纸均冠于“爱国高僧”的标题予以详细报道。
1938年冬季至1941年3月,泉州遭受日寇飞机接连几十次的狂轰滥炸,死伤频闻,损失极为惨重。弘一大师时居泉州,对日寇的野蛮暴行非常愤慨,他号召僧众说:“我们佛教徒属国民一分子爱国之心当不后人,捍卫国家乃国民天职……”在他的极力倡导下,晋江县佛教徒联合组成“晋江县佛教徒战时救护队”,选拔壮健僧众教徒集合编训,参与救护伤员,掩埋死难者,在大师的带动影响下,许多佛教徒走上了爱国护民的道路。
1941年秋,弘一大师禅居晋江福林寺,该寺地处海疆前线,日寇军舰常在永宁深沪海域游弋,泉州开元寺的住持转道法师为了大师的安全,特派传贯法师前往劝请他回城避难。此时,大师又接到昔年南社诗友柳亚子的赠诗“愿持铁禅杖,打杀卖国贼。”大师遂托意回赠《为红菊花说偈》:“亭亭菊一枝,高标矗劲节,云何色殷红?殉教应流血!”表达了在敌人气焰方张之时,临危不惧,以民族大义为念,决然奉教的志向,这与其所主张的“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大师所书“念佛不忘救国”之跋语)的爱国思想相印证,可透视大师一片爱国赤诚。
著述宏富 言传身教
弘一大师大部分的佛学著述,都是在闽南完稿的。
首先是校录、论述、编撰大量的佛学著作,这是弘一大师晚年静居闽南倾注心血最多的一项工作,也是他所有著述中最为重要的部分。1933年8月,他在泉州整理《扶桑藏经》,并点校南山律宗三大部。《四分律比丘戒相表记》和《南山律在家备览要略》也是他两部重要的律学名著。弘一大师对我国佛学的最大贡献,就是振兴了湮没700余年的“南山律宗”,因此被世人推崇为重兴南山律宗第十一代祖师。
其次,弘一大师在闽南还撰写了大量的序、跋、题记、记、传、讲演录、集联、年谱、信札、法事行述等各类散记,文笔幽秀沉稳,意境空灵觉悟,愈至晚年愈趋平淡宁静。代表作有撰于厦门南普陀的《鼓山庋藏经版目录序》、作于万寿岩的《佛说阿弥陀经义疏撷录序》,还有《闽南行脚散记》《惠安弘法日记》《壬丙南闽弘法略志》《泉州弘法记》《重兴草庵记》《人生之最后》等,至今仍是学术界研究的珍贵资料。
弘一大师在闽南著述、演讲的日子里,曾于1929年11月抵南普陀,协助院方整顿闽南佛学院,现身说法教导学生惜衣惜食惜福,并撰写《悲智训》嘱勉学僧。他以弘律为己任,重视培养律学人才。1933年5月,大师应泉州开元寺方丈转物和尚之请,由厦至泉,在开元寺尊胜院开设“南山律学苑”,亲自授业,以资学僧策励身心。1930年早春,大师在泉州承天寺“月台佛学研究社”为诸学僧、居士开设两次有关写字方法的讲座,并帮助学员学习和研究佛学。又于1937年3月28日在厦门南普陀佛教养正院向诸学僧做了一次精彩的书法讲演,题目是《谈写字的方法》。洋洋数千言的文稿,语重心长,发人深省。他不仅熟谙律宗义理,同时还身体力行,恪守三皈、五戒、八戒等戒律,过着非常俭朴清贫的生活,一双芒鞋、一条毛巾,都受用10年之久,他以这种言传身教的方式,教化感染了众多学僧。
韵墨留香 晖沐泉州
学贯中西、多才多艺的弘一大师,自出家后,诸艺弃绝,唯独对书法恒持不懈,特别是在泉州期间,大师创作了大量颇具哲理性和艺术价值极高的书法作品,形式包括佛经类、楹联类、立轴类、屏条类、杂件小品类及书信简牍类等,数量有上万件。因其往往以书法广结法缘,分赠他人,当时许多名人官绅、僧家居士、青年学生都极其珍爱他那独具禅意的墨宝,纷纷向他求字,所以其书作流布广泛,影响颇大。大师作为集儒、释、道于一身的思想家,与同时代其他书法家相比,他的作品更富有内蕴和张力,被誉为近现代史上杰出书法家之一。
大师将佛法与书法之因缘结合得很巧妙。他说:“夫耽乐书术,增长放逸,佛所深戒。然研习之者能尽其美,以是书写佛典,流传于世,令诸众生欢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趣佛道,非无益也。”他在给许晦庐居士信中写道:“朽人剃染已来二十余年,于文艺不复措意。世典亦云:‘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况乎出家离俗之侣;朽人昔尝诫人云:‘应使文艺以传人,不可人以文艺传。’即此义也。”大师明显秉承传统文人士大夫的思想倾向,即将外在的文才修养转向内在的自我超越。
大师的书艺风格在此期间已臻化境,他常精楷写经以结善缘,所书《华严经十回向品初回向章》,含宏敦厚,饶有道气,被太虚法师推为近数十年来僧人写经之冠。他53岁时工严精整写就的《佛说阿弥陀经》,笔意上一洗原有的沉雄,而变为清拔:用笔的挺劲、转折圭角的圆敛,替之以清逸净化了的线条,疏朗修长的形质,整个面貌愈趋于返朴归真,俨然在参悟着一种宗教式的“平淡美”的境界。诚如大师解释的:“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静、冲逸之致也。”大学问家、书法家马一浮先生曾评价道:“今观大师书,精严净妙,乃似宣律师文字。盖大师深究律学,于南山(唐道宣)、灵芝(宋元照)撰述,皆有阐明。内熏之力,自然流露,非具眼者未足以知之也。”鲁迅、郭沫若等大文豪都为求得大师一幅墨宝而深感荣耀。鲁迅先生曾称弘一上人书法“朴拙圆满,浑若天成”,并说“得李师手书,幸甚!”作为僧人书法家的弘一大师,他的书法艺术与佛教思想犹如水乳交融,呈现出一种超脱空灵、尽善尽美的心灵境界。我们可以从泉州开元寺内的“弘一大师纪念馆”珍藏的数百帧大师遗墨中感受到其蕴藉清质的情感、心绪和澄澈明净的灵魂在跃动。
大师对泉州的文化风物推崇有加,并用他的思想性情、文学意趣抒发了对历代先贤的景仰之情。1930年春,弘一大师驻锡泉州资寿寺,为僧众宣讲《地藏菩萨之灵感》,并到毗邻的温陵养老院寻访前贤遗踪。在“不二祠”凭吊唐诗人欧阳詹,在“小山丛竹书院”补题了朱熹祠“过化亭”匾额,并题记:“泉郡素称海滨邹鲁,朱文公尝于东北高阜,建亭种竹,讲学其中,岁久倾圮……余昔在俗,潜心性理,独尊程朱。今来温陵,补题过化,何莫非胜缘耶?”1933年10月,弘一大师路经泉州西郊潘山,发现“唐学士韩偓墓道”碑,和泪展谒,并在碑旁留影为念。弘一大师很敬佩爱国诗人韩偓,想替韩偓立传,旌表“孤忠奇节”。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大师收集了许多资料,交给俗家弟子高文显编著《韩偓评传》一书,大师先后为《韩偓评传》共撰三序,并自撰《香奁集辨伪》一章。大师还为泉州开元寺珍藏的明代思想家李贽画像题写了《李卓吾像赞》:“由儒入释,悟彻禅机。清源毓秀,万古崔巍。”1933年元旦,弘一大师初到晋江草庵,为庵内“摩尼光佛”石像和明清两代十八位名士在此读书登第的人文胜迹所触动,题写“石壁光明,相传为文佛现影;史乘记载,于此有名贤读书”联语。
泉州小山丛竹公园内的晚晴室遗址(吴拏云 摄)
抗日战争期间,大师依然发挥佛教与文化的影响力。他手书“念佛不忘救国”数百幅分赠各方,写有“最后之胜利”墨宝赠予青年学子,还对小学诸校长说:“小学教育为栽培人材基础,关系国家民族,至重且大。小学教师目下虽太清苦,然人格实至高尚,未可轻易转途。”大师还取晚唐诗人李商隐“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诗意自勉,自号“晚晴老人”,并自名居室为“晚晴室”,发出了“老圃秋残,犹有黄花标晚节;澄潭影现,仰观皓月镇中天”的心声,可以说“晚晴室”以意蕴深长的精神内涵,用文化符号寓示了弘一大师晚年对生命节操的确认与坚守,更是大师崇高爱国精神的写照和物化。
弘一大师足迹遍及泉州名山胜水,挂锡弘法过的名刹数十处。1942年10月13日(农历九月初四),一代高僧弘一大师安详示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晚晴室”,世寿六十三。圆寂后,大师的舍利安放在清源山弥陀岩墓塔中(其中一半灵骨分葬在杭州虎跑寺山中墓塔),供世人瞻仰追思。弘一大师临终绝笔“悲欣交集”所涵盖的深意,既体现了对芸芸众生的真切悲悯,也似乎印证了他遗书中的偈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弘一大师在人生最成熟的阶段选择了泉州。应该说,泉州这片土地曾经闪烁过契合大师心境的片片灵光,也许,我们今天已无法捕捉或重现那灵光背后的所有意义,但是,大师将生命中最丰厚的一笔精神文化遗产馈赠给了泉州。泉州,是弘一大师最后的文化驿站。
作者简介 林长红,黎明职业大学教授、泉州市弘一大师学术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曾在佛学专家陈珍珍居士、中国古典诗词研究专家陈祥耀教授的多年指导和委托下,两次执行编纂、修订并出版《弘一大师全集》(全十册)。
作者与陈珍珍居士(右)合影
本文作者与恩师陈祥耀先生(左)合影留念
《弘一大师全集》书影
责任编辑:苏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