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文体之母”,也是中华民族文化和精神的凝聚。但长期以来,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科建制当中,散文一直处于小说、诗歌乃至戏剧的阴影之下,成了一种文体边界模糊、理论资源匮乏与研究队伍涣散的“次要文类”,从散文研究领域中生发的文化思潮、概念范畴也屈指可数。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现当代散文的写作与阅读的热度却与日俱增,名家迭出,读者如云,尤其是上世纪90年代的“散文热”更将当代散文推到了一个发展的高潮。进入新世纪,这种“散文热”也未见消退。那么,我们应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近日,在“百年散文探索丛书”暨散文价值再发现研讨会上,孙绍振、陈剑晖、谢有顺、杨克、郭小东、郭杰、王兆胜、王国平、丁晓原、朱寿桐、戴伟华、宋剑华、马茂军、徐肖楠等多位国内的著名学者展开热烈讨论,就如何传承散文这笔最大的文学遗产、散文如何承担当代文化建设的重任、如何建构散文新话语、散文与全民写作等问题进行了探讨。此次会议在广州举行,由广东省作家协会、广东人民出版社、广东省当代文学学会与华南师范大学现代散文研究中心联合主办。]
为了填补散文研究的学术空白,打造现当代散文的学术资源库,广东人民出版社延请了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孙绍振、华南师范大学教授陈剑晖主编“百年散文探索丛书”。“百年散文探索丛书”是国内第一套全面探讨与梳理中国现当代散文理论体系、思潮脉络与文化话语的研究丛书,被列入2014年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丛书以“五四”时期至新世纪初期的散文为观照对象,以散文本体为核心,旁及古代与西方文论,融合多学科作为理论资源,开展了代表目前国内最高水准的现当代散文理论与批评的研究。丛书第一辑已于2014年7月出版,收录了孙绍振《审美、审丑与审智:百年散文理论探微与经典重读》、陈剑晖《诗性想象:百年散文理论体系与文化话语建构》、王兆胜《新时期散文的发展向度》和谢有顺《散文的常道》四本力作。丛书的第二辑目前正在酝酿之中,将收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林非、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范培松、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吴周文、台湾师范大学教授郑明娳等人的散文研究著作。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资深文学评论家林非先生在评价该丛书时指出,丛书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和层次,对20世纪的散文进行全方位且具原创性的欣赏、梳理与阐释,同时尝试建构起新的散文理论话语。这样不仅拓展了散文的理论空间,而且有益于推动我国散文创作的发展。
福建社会科学院院长、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南帆指出,该丛书兼顾学理性与可读性,将宏观理论组构、中观专题研讨与微观作品剖析融会贯通,丛书内部自身就建构起了一个对话的理论场域。
散文:有待发掘的文学遗产
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散文理论十分贫困
比起小说、诗歌、戏剧花样翻新的理论,散文理论显得十分贫困。新文化运动以来,尚未形成内涵确定、具有内在丰富性的、足以衍生发展形成体系的基本范畴,可以说,连草创的理论都不存在。这就造成了一个怪异的现象:散文作为一种文学形式被认识,却缺乏稳定的形式规范。我国从先秦到晚清并不存在纯文学性散文文体。只有“文”的观念,诗言志,文载道,文是与诗相对的。在西欧北美的散文(prose)并不是作为一种文体而存在,更准确地说,它是一种表现方法。大量先秦文章的审美性质还处在胚芽形态,这就是说,它并不纯粹,文学的审美超越性和文告的实用理性交融在一起。有时其实用理性还占着优势。作者认为最忌以静态的眼光作僵化的定义,而应该遵循历史的丰富、复杂过程,从中找出总体的和个案的深邃奥秘来。须对中国和西方散文历史下苦功夫全面系统地学习、钻研,认识到散文并非僵化的、静止的文体,其体制的形成是一个不断发展的历史流程。
朱寿桐[澳门大学教授、博导]:要重新发现散文的价值
现代散文经历了几次剥夺:一是政治性剥夺,如鲁迅杂文,这个传统很难被继承;二是经济生活的剥夺,如周作人式的那种生活体验与情致,现在这种特殊的生活角落的体验慢慢消失了;三是文化剥夺,如徐志摩那种浓得化不开的审美文字与这个时代的文化趣味已格格不入。故而我们要回归散文传统,重新发现散文价值,以找到适合当代的文艺追求,发现散文作为时文中的美文的文艺之美,文辞之美。
陈剑晖[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散文是一笔丰厚的文学遗产
我一直认为散文是中国最大的一笔文学遗产,在整个中国文化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但过去我们对它重视不够,研究更不够。这笔文学遗产可以从几个方面来理解——
一、散文的历史悠久,积累丰厚。它最早的源头可追溯到《尚书》,至今已有几千年的历史,而西方并没有散文这种文体,更缺少散文方面的研究。西方的文学史是“三分法”,我们是“四分法”。所以,中国最重要的写作方式就是散文写作。而在西方,散文是一种可有可无的写作样式。
二、散文的成绩辉煌,不输其他文体。从“文史哲”不分家的“杂文学”时代的先秦散文,到“唐宋八大家”、晚明小品、“五四”白话散文,到上世纪90年代的“散文热”,散文的确成绩辉煌,不容忽视。
三、散文是中华民族智慧和感情的结晶。如果说,小说是民族历史的再现,诗歌是民族精神的写照,散文则是民族的智慧和情感的结晶。苏东坡曾说过这样的话:“读《出师表》不落泪的必不忠,读《陈情表》不落泪的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落泪的必不友”。可见,散文里蕴藏着我们民族情感的密码。《背影》就是民族感情的符号,而庄子的散文,则是民族智慧的代表。揭开这个民族情感密码,正是我们散文研究者的责任。
戴伟华[华南师范大学教授、博导]:散文之妙全在一“散”字
中国有悠久的散文传统。《汉书·艺文志》给诗、赋以位置,却没有散文的位置。六艺略,诸子略,诗赋,兵书,术数,方技,仅从字面上看,诗赋都在,著录了屈原赋之属、陆贾赋之属、孙卿赋之属、杂赋、歌诗五类文学作品。找不到散文,但又包含散文,因为六艺略中的书、礼、乐、春秋、论语,诸子略中儒、道、阴阳、法、名、墨、纵横,都保留了大量的散文作品。到了四库全书中,散文分散到经、史、子、集中。这似乎意味着散文实际存在的状态。用今天的文学观念看,古代散文的概念确实不如诗歌概念明晰。因此今天的散文创作基本上还是在这一传统中的向前延伸。亦如古代人写作散文时在常态下并不去想散文体式如何,散文之妙全在一“散”字,给作者以写作的自由空间。
散文深刻影响当代日常生活
谢有顺[中山大学教授、博导]:散文“常道”在“人间”
二十世纪以后,散文有一个“日常化”的过程,真正完成了从书面语向日常语的转化。散文要保存生活的日常性,它是对“时感”经验的一种记录,是对这个时代说话方式的保存,通过散文可以直接准确地看到这个时代的人是怎么说话的。同时,通过散文的话语方式,可以看到日常情感、经验在散文文体中呈现得最直接、彻底和真实——所以说,散文是“在人间”的写作。现在很多散文革命就是想要散文“非人间”,但是都不成功,不管是修辞上、文体上还是情感、生活经验,散文都应该“常道”在“人间”。
散文最大的意义就是保留日常生活的经验与感情,因而“在人间”应该被视为散文创作“常道”。我们应该重新成为一个散文读者,用心去体悟散文,感受散文,读出散文的精妙之处,散文的意义就都在此!
徐肖楠[华南理工大学教授]:作家要有“精致”意识
散文有着表现生活的无限可能,语言是形式也是情趣。时尚、粗鄙无法破坏散文语言美感与生活美感的一体化,但时下的中国散文常偏于个人生活一隅,以生活感觉的原生态破坏了诗性情趣,缺乏超越以往散文精品的内质。因而散文必须表达生活性情和审美性情,审美性情来自生活性情又滋润生活性情,审美性情自然产生散文的审美表达和情感体验,这样性情中必然包含人类性的关怀。散文没有了思想性或人类性就没有诗性情趣,深入日常生活和个人情怀的作品须有宏大意趣,故而作家要有“精致”意识。
宋剑华[暨南大学教授、博导]:并非中国“独有”或“古有”的文体
伴随着改革开放的历史大潮,人们对于文学审美的实际需求,已不再是单一性的“载道”或“言志”,更趋于精神生活的趣味提升。尤其是诗歌有“诗”无“歌”远离了传统,戏剧早已脱离大众“高处不胜寒”,而小说除了“苦难”还是“苦难”难出新意,因此,读者对“散文”寄予了更多的厚望。读者当下为什么会更喜欢“散文”?说穿了就是它没有什么历史负载,更没有什么“救亡图存”的宏大志向,它将人们带入到一种恬静而安详的审美世界,去感悟历史、咀嚼人生以及品味生活,更能够体现出文学审美的基本宗旨:娱乐与享受。所以,“散文”不是中国“独有”或“古有”的一种文体,而是一种全新的文学体裁;正是因为它的“新”,才具有历史的超越性,才会代表着文学发展的未来希望。
散文的“全民写作”与“质”的腾跃
丁晓原[常熟理工学院教授、博导]:散文文体的基本价值
中国文学史具有很深厚的诗文建构的传统。我们回溯文学和文化的历史,就可感知散文是文体之母、是文化之根,中国文化的元典许多是由散文书写的,因而散文也是中华民族精神之源的基本载体。文随世移,现在小说文体很兴盛,但同时我们更应看到散文已经进入到我们的日常生活,成为一种“人民文体”、“生活文体”。从这一点说来,我们不是要“再发现”散文的价值,而是要尊重、重视散文的价值。有人忽视散文的价值,认为散文人人可为,但是散文易作却难工,认为散文很多,好散文却较少。在“散文全民写作时代”,要坚持“好散文立场”不仅需要作者具有卓异的审美素养、从容有致的语言表达能力,更需要作者有襟怀、有情怀、有高品质高品位的情思理趣。而襟怀、情怀、情思理趣,正是散文文体应具有的基本价值。
王国平[《光明日报》“文学评论”版主编]:扩张格局融入社会经验
在文学大家族里,散文的地位与摄影的社会地位类似——因为创作太容易导致出精品很难。操持散文似乎人人可为,这是因为散文文体自身具有强大的包容性,这也直接孕育了散文创作的所谓“全民写作”繁荣景象,即在“量”的累积上蔚为大观,各种流派令人目不暇接。全民写作固然具有重要的积极意义,但散文作为文体存在的价值,更需要仰仗于“质”的腾跃——即散文如何在更大层面上与读者的心灵吻合,形成共振,让彼此之间的交流顺畅而有效。这就要求散文作家极力扩张自己的格局,伸展自己的思维触角,做到如鲁迅先生所言,“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以此打通各种壁垒造成的闭塞情境,让个人经验融入他人经验,进而融入社会经验。
王兆胜[《中国社会科学》文学部主任、编审]:不要为创新而创新
当下对散文文体的忽略是一种普遍现象,不仅对理论,而且忽视创作。现代小说、诗歌太过追求创新,导致过度重视西方理论,如果抽掉西方理论,就完全变成怪胎。因为它没有中国文化的基因。经历“五四”这一文化断层后,诸种文体中唯有散文更多地保留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因和血脉。因此散文研究是大有可为的。当然,应该辩证地看待散文的理论创新,不能太过,为创新而创新。
(张金城)
来源:羊城晚报 责任编辑:林燕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