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着羔皮镶边的蓝色蒙古袍,佩戴祖母留下的老银子珊瑚头饰,沉静出场。我双手高扬,掌心舒展,仿佛把一条清澈的河流,献给“长生天”。在闻名于世的巴黎艺术圣殿,我的眼睛忽略了金碧辉煌,忽略了珠光宝气,甚至当我走上舞台的那一刻,竟没有在意,全场观众屏声起立,随后发出经久的掌声。我的心里没有璀璨迷离的巴黎,没有满场的唏嘘惊叹,也没有那个年轻的意大利钢琴师深深的眼神。我一如从前,面对绿野长风歌唱。
我看见百草起舞,波浪一般俯向天边,又渐渐扬起身姿,摇曳起舞,因而唱出女人的柔韧;我看见暴风雨中,那纤弱的小草,把绿色收拢于心,倔强地挺立,因而唱出青春的记忆;我看见冰层迸裂,骏马嘶鸣,白云落定,因而唱出牧人的情怀;我看见母羊不肯接受羊羔,便如泣如诉,用歌声劝奶——“陶艾格,陶艾格……毛皮比缎子柔软的小羊羔,眼睛比玛瑙还透亮的小羊羔,它是你生下的孩子啊,快快给它吃奶吧……”
我看见一个七岁的小姑娘牵着双目失明的老父亲,走在初冬的夜晚里。月光如豆,霜天寂静,风的脚步那样清晰。饥饿的狼群突然从草窠里跳出来,将他们父女团团围住。父亲如大树一般沉稳,他摘下身上的马头琴,席地而坐,徐徐奏出古老的长调《辽阔的草原》。浑身发抖的小姑娘跟着音乐慢慢唱起来,那忧伤的旋律,和雪花一起缓慢飘扬。渐渐地,小姑娘忘了恐惧,她的歌声愈发婉转悠扬。沧桑的草原,流泪的母亲,孤独的老马,折戟的天鹅,还有那覆盖万物的大雪,都走进了她的歌声。歌声弥漫旷野,徐徐注满苍穹。不知过了多久,动物的柔情也被唤醒,群狼慢慢趴下来聆听,最终悄然退去。这个小姑娘长大以后,以这一曲《辽阔的草原》赢得了1955年波兰国际青年联欢节的金质奖章,让呼伦贝尔的长调名扬四海,她就是草原人敬爱的长调歌唱家宝音德力格尔老师。每当她在草原上唱歌的时候,太阳会躲进云的影子里,吃草的牛羊会停止咀嚼,母羊会把乳房送进小羊羔的嘴里,梦中的白天鹅会翩翩起舞。
在呼伦贝尔民歌宽广的音域中,保留着人类初始对大自然的模仿,保留着游牧生活的记忆。那是来自天地、又唱给天地的歌,那是来自万籁生灵、又唱给万籁生灵的歌。那是永不枯萎的种子,世世代代在呼伦贝尔草原的土壤中发芽。
远行的那一天,那个白马金鞍的青年,送我在一片月光下。我从他的马上剪下一段亮闪闪的马尾,细细地编进自己的帽缨里,告诉他我不会因为巴黎离开草原。我说,当剪短的马尾长到地面的时候,他会听到我的长调从云端归来。
我要回来做他的新娘,将长长的宴席铺成一道彩虹,从蒙古包门前延伸到水天一色的湖畔,举办一个三天三夜不散的婚礼。让呼和诺尔的白天鹅、赫尔洪德的黑天鹅、乌兰泡的蓑羽鹤和漫天的蓝蜻蜓都来聆听我们爱情的长调。邀请所有热爱草原的朋友相聚在美丽的呼伦贝尔,面向苍天,高举金杯,祝福天地风调雨顺,五畜吉祥如意!然后,我要骑上一匹白马,与他的白马并辔而行,一直走到骏马驻足的地方,在那里驻扎起崭新的蒙古包。
在我们的新家园,红狐狸是天天来访的客人,围着我的裙裾要吃食;百灵鸟是家人,在牛粪垛上孵卵;一条条大鲤鱼在包前的湖水中撞马腿;野黄羊妈妈,把小黄羊带到绵羊群里抢吃绵羊妈妈的奶……我们要放牧满山活蹦乱跳的牛羊,生养一地身强力壮的孩子。他带小子们抱小牛犊锻炼臂力,我教姑娘们唱祖先传下来的歌。夏季深了,全家一起去捡蘑菇,采野韭菜花,打牧草……那达慕开幕,我坐在骆驼上拿着麦克风唱歌,他在草地上为摔跤的儿子加油……
等到孩子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我们俩就天天坐在云朵的影子里说话,回忆年轻时候的事。我会告诉他,巴黎留在我心里的永恒记忆,是一位侨居国外的老额吉(蒙语母亲之意),暮雪白发,皱纹里噙满眼泪。曲终人散的时候,她久久地留在观众席上不肯离去,一直等到拉住我的手,说一句——长调在,故乡就在,母亲就在。
来源:人民日报 责任编辑:吴恒1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