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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窗:泉州:古城保育的另类样本

http://www.qzwhcy.com 【泉州文化产业网】 时间:2014-04-30

  初夏的一个下午,泉州市鲤城区桂坛巷36号,一个明代小院里,“刺桐会”的成员“表姐”、陈志东、蒋煌基、谢永健,还有有意入会的谢志刚,围坐天井旁喝茶神侃。两个小时里,话题都是关于如何保护泉州古城,激越时须发怒张,伤怀处一片黯然。“刺桐会”是一个民间自发的小组,以网络为基础凝聚在一起,致力于保护泉州传统文化。

  泉州古称“刺桐城”,是闽南文化的中心,自唐开元建城以来,世界商贾云集,文化多元,留下煌煌史迹。时至今日,各代的特色建筑仍然有相当部分得以保存,在鲤城区巍然挺立。历代的建筑形制、传统的生活形态,在泉州老城绵延绍继。2013年8月26日,在旅游业上默默无闻的泉州,以微弱优势赢下大名鼎鼎的苏州,成为“东亚文化之都”中国唯一当选城市,与韩国光州和日本横滨同膺此誉,声名一振。这背后,是泉州从官方到民间、从饱学之士到市井莽夫,对古城与传统的接力呵护。

  一座座古城纷纷倒下,泉州古城究竟何以自全?当中国社会古旧的生活形态芳踪渐渺、“乡愁”勃兴之际,对发生在泉州这个城市里的新老博弈的模式解剖,有助于我们一探古城存毁的社会逻辑。

  存在的逻辑

  我们今天所谓的“古城”,其实本来就曾经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一直可以被按需改造。它是众多私产的集合,受经济能力制约,只是此前没有一种公共意志有意愿、有能力对它进行系统性的保护。所以,决定古城存毁的主要力量是以客观的角色存在的,就是“形势”。

  解放之初这股力量是革命浪漫主义。北京,1950年提出的“梁陈方案”被束之高阁,决策者说要让北京“从天安门城楼望过去,下面一片烟囱”。浪漫被举国复制,古城倒下一大片。

  “文革”期间是意识形态为王,“破四旧”,“砸烂旧世界”,各地古城再一次经受人为隳毁。

  改革开放之后是经济挂帅,工业化引领下的大拆大建,让大部分地区的古建筑只剩下最后一抹余辉。

  泉州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总能滑溜溜地与这些全国各地共同的演进逻辑擦边而过。

  泉州市新海路闽南文化保护中心主任龚勤勤告诉《南风窗》记者,解放之初,全国掀起建设社会主义热潮。唯独泉州,由于邻近金门,是两岸政治前沿,炮火未停之际,中央担心建设成果毁于一旦,有意抑制泉州发展,所以拆建不多。这种特殊的地缘因素,客观上保护了泉州古城。

  “文革”期间,年轻人容易被煽动,去破坏古迹,但泉州从政府到社会,都对保护古建筑有高度的共识。当时的老市长王今生是一名菲律宾归侨。1966年某天,红卫兵捣寺毁佛的队伍向着唐代古刹开元寺进发,王今生躺在大雄殿前的地板上说:“要砸开元寺,请从我身上踩过去!”之后他还叫人用竹篾将佛像围裹起来,隔绝于外界的动荡,“文革”结束之后,拆去遮护,开元寺完好无损。

  龚勤勤说,当时民间也很自觉,因为怕佛像被损毁,中国寺庙附近的居民会在半夜三更起来,悄悄把佛像埋到地下藏起来。

  改革开放以后,泉州也盼着中央能给予特殊的政策。龚勤勤回忆称,当时给泉州的文件中没有明确的说法,但有一句,“泉州是著名的侨乡”。“那意思是说,泉州要发展,你得靠自己,去向侨胞要钱。”

  祖籍泉州的华人华侨总数超过1000万人,泉州的外来投资,大多正来自华人华侨,这些人对祖根有着强烈的感情,建设过程中不过度毁坏古城,也是他们的共同心愿。

  泉州民间的传统文化肌理,从未被彻底破坏,“遭受打击—暗淡—重生”,无限循环。过去一甲子的历史进程中,泉州显得有些特立独行。正是这种独特性,奠定了今日“底下看西安,地上看泉州”的古城地位。

  “境主神”与复杂的产权

  茶过几轮,有点淡了,“表姐”换了茶叶,味道又提了上来。

  “刺桐会”聚会所在的桂坛巷36号庭院是从一位老婆婆手里租下来的,租约订立之日,老婆婆把堂屋正中摆放着的神像擦洗一新,反复叮嘱:什么地方都可以动,就是神龛不能动。

  传统的接续,正体现在民间信仰的根深蒂固。墙外,就有一座“境主神庙”。“境主神”是泉州才有的一种区域性神祗,源于明朝初年。当时出于军事目的建立的“铺境制”将泉州古城分为“4隅36铺72境”。境,类似于社区,但其中包含共同的精神认同,一境之内的人们超越了血缘基础的宗族性关系。每个境都有自己的保护神,神的身份各异,统称“境主神”。

  另一位刺桐会成员谢志刚带着《南风窗》记者去看“境主神”,随便行走了方圆500米内的一个区域,见到七八个神庙。“一平方公里范围内,至少有二三十个。”

  “铺境制”绵延600年左右,其间人员杂处,“境”也在分化增衍,但人们永远都会记着自己的“境主神”,设龛立庙,四时香火不断。

  工业化初期,为了让位给厂房建设,一些外向型地区连宗祠一类的建筑都被拆毁,可谓“物质制胜,精神完败”—已经退化的文化自救天性,碰上有强烈目标感的经济冲动,无以据守。

  值得庆幸的是,泉州没有走这条路。“表姐”说,正如房东老婆婆对神龛的呵护,任何时候,泉州民间对“境主神”一直保持共同的维护意识。这种强烈的无理由的信仰,泽及了泉州的老建筑。

  “大家都认为,老建筑是不能轻易动的,里面包含风水思维—动一动,会涉及全族人的风水。”谢志刚说,“谁要拆,以后全族中某一家人遇到什么不幸的事情,都会归罪于他,这种强大的心理压力,谁都无法承受。”

  所以,现在在作为泉州老城的鲤城区,随处可见许多破败的老建筑,有的已经危危欲坠,却依然栉风沐雨地挺立着。

  “这里头还有产权复杂的因素。”“表姐”说,有价值的老宅,原始主人大多非富即贵,代代繁衍下来,子孙以百千计,每个子孙都对老宅拥有部分继承权。拆迁一幢老宅,将面对数目难以预计的谈判对象。“西街有一间9平方米的老房子,拥有继承权的人超过140个。”

  这些子孙并不都在泉州,有相当一部分分散在东南亚各国,且不说能否达成统一意见,仅仅是找到他们,所耗的人力物力成本就不知其几,要拆老房子,基本是自寻烦恼。

  从GDP政绩的角度看,地方政府总有拆旧建新的冲动,但泉州的老房拆迁不但过于麻烦,甚至有点“危险”。“刺桐会”成员陈志东说:“你根本不知道会得罪谁,拆一下,可能就会惹恼某一群华侨巨贾,政府将来有求于他们的时候,麻烦就来了。”

  “有一年,晋江的领导去菲律宾,就因为古城改造问题被菲律宾华文媒体同声谴责,华人华侨担心改造不当会毁掉他们的乡愁。晋江人的势力在菲律宾很强大,连菲律宾国父都是晋江人。”“表姐”说,“可以说,泉州的古城改造随时可以成为一个‘国际问题’。”

  “刺桐会”与“刺痛会”

  陈志东戏称自己这一群人为“热心网友”。“刺桐会”这个以微博和QQ群为主要平台聚合在一起的群体,但凡有涉及传统文化和古城保护的问题,就会在网络空间里发出巨大的声音。他们的声音常常被媒体引用,主语就是“热心网友”。

  “我们什么都不负责,就是负责骂。”—陈志东这样概括“刺桐会”的功能,哪里要拆古建筑,他们就骂到哪里。

  2012年8月, 泉州老剧作家、昆曲《牡丹亭》的作者王仁杰发了一条微博,说著名的蟳埔村的蚝壳建筑将被拆掉。微博一发出,迅速被转发五六万条,网络空间里骂声一片,官方拆迁的计划,硬生生被骂了回去。

  这样的事情干多了,“刺桐会”被目为“刺头会”,而他们自身则更愿意自称“刺痛会”,一要拆古城,大家一拥而上变成一大群“刺猬”。

  “民间力量很强大,泉州人一直有一种文化自觉。”龚勤勤说,这种文化自觉有一定的经济背景。

  在古城遭受毁灭性损坏的地方,往往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当地百姓生活贫困,以出让老宅换取更好的物质生活。对于他们,这是“现代化”的一种捷径,也是一种资源变现的交换。而泉州自古商业繁荣,民营经济为主的经济结构形成了藏富于民的财富格局,人们大多并不依靠出让居住地来获得收益。

  如今的泉州鲤城区,寸土寸金,但整个区域都被低矮的老建筑占据,喧嚣的马路,随便找一个巷子拐进去,就是一片古幽的生活情境,居住其中的人们在高昂的地价面前无动于衷。

  出于保护古城的目的,鲤城区政府在城建方面的权力被有意限制。“表姐”说,区里修公共厕所的权力,还是几年前才有的。“政府即使想拆,也拆不动。”

  老市长王今生挺身保护古建筑的遗风还在,龚勤勤说,其实政府也有很多精英是不能容忍破坏古城的。这一点,“表姐”、陈志东也有提及,早在上世纪80年代,政府就规定古城区建筑的高度不能超过开元寺的东西两塔,“官方内部也有自觉的力量”。

  龚勤勤家世代居住在最原汁原味的古城西街,他也是一名坚定的古城保护人士,工作累了,就会钻进古老的街巷里,漫无目的地走,跟每一个摆摊卖小吃的档主都混得烂熟。“那种感觉很宁静,连空气的味道都很特别。”作为政府内部声音的一种,龚勤勤认为,传统只能活化,不能开发,如果进行纯商业开发,就难免会破坏原有的文化生态,许多地方的古城、古镇把原住民都迁走,只剩下一个躯壳,就是必须记取的教训。

  “刺桐会”虽然总是在城建方面打“阻击战”,却并未遭到官方排挤。“他们的出发点是好的,对于我们是一种很有益的监督,”泉州晋江市一名不愿具名的政府官员对《南风窗》记者说,“因为政府和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只不过政府还要考虑发展空间的问题,要想着怎样实现发展与保护的平衡。”

  各方制衡,泉州在古城保护方面显得很“民主”。2013年提出的“西街复兴”计划,要对古老的西街片区进行改造,政府主动听取民间意见,耐受各种七嘴八舌的议论。

  留住乡愁

  4月9日上午,晋江市中心一间简陋的办公室,办公室旁边是正在建设的“五店市传统街区”,位于低矮的青阳山上,占地126亩。负责人是范清靖,晋江市原文明办主任,一位谙熟当地历史风情的退休老人。

  蔡、庄两族所在的青阳山附近,原来是农村,如今已成闹市,这里有许多明、清、民国的老建筑,瑰丽堂皇。后来这里成了市中心,地价高昂,参考几年前相邻地块每亩630万元的价格,这126亩地价值约为10亿元。

  “但这里没有卖掉,2010年,政府决定‘要给子孙留点好东西’。”范清靖说,财政投入3.8亿元,准备把这里建成一个传统生态的展示区。

  建成以后,这里将保存大小古建筑120栋,大的占地千余平方米,小的二三十平方米,不论大小,只看价值。

  这120栋古建筑,分为三个类别。第一类是原有建筑,破败不堪,都按照其建筑时代的特征予以修复;第二类是散落于市内其他地方的古建筑,有保留价值的,各部件一一标记编号,迁移此处,复原建造;第三类是在原有建筑和迁移建筑布局完成之后,按照传统街区的肌理,在一些空地上进行补充建造,完善街巷结构。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第二类房屋,异地迁移,是由老宅所有人主动申报,政府负责所有迁移费用。范清靖说,报名者众多,都想把自己家的老房子搬过来,因为放在原地,始终难免破败颓废。“但地方容量有限,最终选择了其中最好的7栋。”

  范清靖力求把古建筑的修复做到“修旧如旧”,为此遍访民间,找来一批六七十岁的老工匠,给予优厚的待遇,让他们慢工做细活。“负责修屋顶的老师傅,日工资400元,包吃住,晚上还要喝点酒,伺候得好好的。”泉州古建筑的传统墙体,都是由薄薄的、大小不一的红砖与大块的花岗石有机镶嵌,美观,抗震。这一工艺已经濒临失传,范清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60多岁的老师傅,专门负责拼花墙,18天砌了两面墙,结算工资1.83万元。

  范清靖很重视手头这份繁琐的工作,他说这是在为海外华人华侨和当地百姓留住乡愁。

  乡愁的产生,也是因为泉州一样有许多古建筑曾被各种原因毁灭,今日的珍惜,是一种亡羊补牢。龚勤勤用带着点诗意的语言说:“没有老宅,哪来乡愁?留住文化根脉,莫让故乡变他乡,莫让乡愁成乡痛。”

来源:南风窗 责任编辑:林煜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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